原文
門人王廷紹言，忻州有以貧鬻婦者，去幾二載，忽自歸。云初彼買時(shí)，引至一人家，旋有一道士至，攜之入山，意甚疑懼，然業(yè)已賣與，無如何。道士令閉目，即聞兩耳風(fēng)颼颼，俄令開目，已在一高峰上，室廬華潔，有婦女二十余人，共來問訊。云此是仙府，無苦也。因問到此何事，曰：更番侍祖師寢耳。此間金銀如山積，珠翠錦繡，嘉肴珍果，皆役使鬼神，隨呼立至，服食日用，皆比擬王侯。惟每月一回小痛楚，亦不害耳。因指曰：此處倉庫，此處庖廚，此我輩居處，此祖師居處。指最高處兩室曰：此祖師拜月拜斗處，此祖師煉銀處。亦有給使之人，然無一男子也。自是每白晝則呼入薦枕席，至夜則祖師升壇禮拜，始各歸寢。惟月信落紅后，則凈褫內(nèi)外衣，以紅絨為巨綆，縛大木上，手足不能絲毫動(dòng)，并以綿丸窒口，喑不能聲，祖師持金管如箸，尋視脈穴，刺入兩臂兩股肉內(nèi)，吮吸其血，頗為酷毒。吮吸后，以藥末糝創(chuàng)孔，即不覺痛，頃刻結(jié)痂。次日痂落如初矣。其地極高，俯視云雨皆在下，忽一日狂飚陡起，黑云如墨壓山頂，雷電激射，勢(shì)極可怖，祖師惶遽， 呼二十余女，并裸露環(huán)抱其身如肉屏風(fēng)，火光入室者數(shù)次，皆一掣即返，俄一龍爪大如箕，于人叢中攫祖師去，霹靂一聲，山谷震動(dòng)，天地晦冥，覺昏瞀如睡，夢(mèng)稍醒則已臥道旁。詢問居人，知去家僅數(shù)百里，乃以臂釧易敝衣遮體，乞食得歸也。忻州人尚有及見此婦者，面色枯槁，不久患瘵而卒。蓋精血為道士采盡矣。據(jù)其所言，蓋即燒金御女之士，其術(shù)靈幻如是，尚不免于天誅。況不得其傳，徒受妄人之蠱惑，而冀得神仙，不亦傎哉。
江 南吳孝廉，朱石君之門生也，美才夭逝，其婦誓以身殉，而屢縊不能死，忽燈下孝廉形見曰：易彩服則死矣。從其言果絕。孝廉鄉(xiāng)人錄其事，徵詩，作者甚眾，余亦為題二律，而石君為作墓志，于孝廉之坎坷，烈婦之慷慨，皆深致悼惜，而此事一字不及。或疑其鄉(xiāng)人之粉飾，余曰：非也，文章流別，各有體裁。郭璞注山海經(jīng)穆天子傳，于西王母事，鋪敘綦詳；其注爾雅釋地，于西至西王母句，不過曰西方昏荒之國(guó)而已，不更益一語也。蓋注經(jīng)之體裁當(dāng)如是耳。金石之文，與史傳相表里，不可與稗官雜記比，亦不可與詞賦比。石君博極群書，深知著作之流別，其不著此事于墓志，古文法也，豈以其偽而削之哉。余老多遺忘，記孝廉名承紱，烈婦之姓氏，竟不能憶，姑存其略于此。俟扈蹕回鑾，當(dāng)更求其事狀詳著之焉。
老仆施祥，嘗乘馬夜行至張白，四野空曠，黑暗中有數(shù)人擲沙泥，馬驚嘶不進(jìn)，祥知是鬼，叱之曰：我不至爾墟墓間，何為犯我？群鬼揶揄曰：自作劇耳，誰與爾論理。祥怒曰：既不論理，是尋斗也。即下馬，以鞭橫擊之，喧哄良久，力且不敵，馬又跳踉掣其肘，意方窘急，忽遙見一鬼狂奔來，厲聲呼曰：此吾好友，爾等毋造次。群鬼遂散，祥上馬馳歸，亦不及問其為誰。次日，攜酒于昨處奠之，祈示靈響，寂然不應(yīng)矣。祥之所友，不過廝養(yǎng)屠沽耳，而九泉之下，故人之情乃如是。
門人吳鐘僑嘗作如愿小傳，寓言滑稽，以文為戲也。后作蜀中一令，值金川之役，以監(jiān)運(yùn)火藥歿于路，詩文皆散佚，惟此篇偶得于故紙中，附錄于此。其詞曰：如愿者，水府之女神，昔彭澤清洪君以贈(zèng)廬陵歐明者是也，以事事能給人之求，故有是名。水府在在皆有之，其遇與不遇，則系人之祿命耳。有四人同訪道，涉歷江 海，遇龍神召之曰：鑒汝等精進(jìn)，今各賜如愿一。即有四女子隨行，其一人求無不獲，意極適，不數(shù)月病且死，女子曰：今世之所享，皆前生之所積，君夙生所積，今數(shù)月銷盡矣。請(qǐng)歸報(bào)命，是人果不起；又一人求無不獲，意猶未已，至冬月求鮮荔巨如瓜者，女子曰：溪壑可盈，是不可饜，非神道所能給，亦辭去；又一人所求，有獲有不獲，以咎女子，女子曰：神道之力亦有差等，吾有能致不能致也，然日中必昃，月盈必虧，有所不足，正君之福，不見彼先逝者乎？是人惕然，女子遂隨之不去；又一人雖得如愿，未嘗有求，如愿時(shí)為自致之，亦蹙然不自安，女子曰：君道高矣，君福厚矣，天地鑒之，鬼神佑之，無求之獲，十倍有求，可無待乎我，我惟陰左右之而已矣。他日相遇，各道其事，或喜或悵，曰：惜哉，逝者之不聞也。此鐘僑弄筆。狡獪之文，偶一為之，以資懲勸，亦無所不可。如累牘連篇，動(dòng)成卷帙，則非著書之體矣。
郭石洲言，河南一巨室，宦成歸里，年六十余矣，強(qiáng)健如少壯，恒蓄幼妾三四人。至二十歲，則治奩具而嫁之。皆宛然完璧，娶者多陰頌其德，人亦多樂以女鬻之。然在其家時(shí)，枕衾狎昵與常人同，或以為但取紅鉛供藥餌，或以為徒悅耳目，實(shí)老不能男，莫知其審也。后其家婢媼私泄之，實(shí)使女而男婬耳。有老友密叩虛實(shí)，殊不自諱，曰：吾血?dú)馍惺?，不能絕嗜欲，御女猶可以生子，實(shí)懼為身后累；欲漁男色，又懼艾碽之事，為子孫羞。是以出此間道也。此事奇創(chuàng)，古所未聞。夫閨房之內(nèi)，何所不有，床 第事可勿深論，惟歲歲轉(zhuǎn)易，使良家女得再嫁名，似于人有損，而不稽其婚期，不損其貞體，又似于人有恩。此種公案，竟無以斷其是非。戈芥舟前輩曰：是不難斷。直恃其多財(cái)，法外縱婬耳。昔竇二東之行劫，必留其御寒之衣衾，還鄉(xiāng)之資斧，自以為德，此老之有恩亦若是而已矣。
里有一士者，矯捷多力，兼習(xí) 技擊超距之術(shù)，兩三丈之高，可翩然上，兩三丈之闊，可翩然越也。余幼時(shí)猶及見之，嘗求睹其技，使余立一過廳中，余面向前門，則立前門外，面相對(duì)，余轉(zhuǎn)面后門，則立后門外面相對(duì)，如是者七八度。蓋一躍即飛，過屋脊耳。后過杜林鎮(zhèn)，遇一友，邀飲橋畔酒肆中，酒酣，共立河岸，友曰：能越此乎？一士應(yīng)聲聳身過，友招使還，應(yīng)聲又至。足甫及岸，不虞岸已將圮，近水陡立處開裂有紋，一士未見誤踏其上，岸崩二尺許，遂隨之墜河，順流而去。素不習(xí) 水，但從波心踴起數(shù)尺，能直上而不能旁近岸，仍墜水中，如是數(shù)四，力盡竟溺焉。蓋天下之患，莫大于有所恃。恃財(cái)者終以財(cái)敗，恃勢(shì)者終以勢(shì)敗，恃智者終以智敗，恃力者終以力敗。有所恃，則敢于蹈險(xiǎn)故也。田侯松巖于灤陽買一勞山杖，自題詩曰：月夕花晨伴我行，路當(dāng)坦處亦防傾，敢因恃爾心無慮，便向崎嶇步不平。斯真閱歷之言，可貴而佩者矣。
滄洲憩水井，有老尼曰慧師父，不知其為號(hào)，亦不知是此慧字否，但相沿呼之云爾。余幼時(shí)，嘗見其出入外祖張公家，戒律謹(jǐn)嚴(yán)，并糖不食。曰：糖亦豬脂所點(diǎn)成也。不衣裘，曰：寢皮與食肉同也。不衣綢絹，曰：一尺之帛，千蠶之命也。供佛面筋，必自制，曰：市中皆以足踏也。焚香必敲石取火，曰：灶火不潔也。清齋一食，取足自給，不營(yíng)營(yíng)募化。外祖家一仆婦，以一布為施，尼熟視識(shí)之，曰：布施須用己財(cái)，方為功德。宅中為失此布，笞小婢數(shù)人，佛豈受如此物耶？婦以情告，曰：初謂布有數(shù)十疋，未必一一細(xì)檢，故偶取其一，不料累人受捶楚，日相詛咒，心實(shí)不安，故布施求懺罪耳。尼擲還之曰：然則何不密送原處，人亦得白，汝亦自安耶？后婦死數(shù)年，其弟子乃泄其事，故人得知之。乾隆甲戌乙亥間，年已七八十矣，忽過余家，云將詣潭柘寺禮佛，為小尼受戒。余偶話前事，搖首曰：實(shí)無此事，小妖尼饒舌耳。相與嘆其忠厚。臨行，索余題佛殿一額，余屬趙春澗代書。合掌曰：誰書即乞題誰名，佛前勿作誑語，為易趙名，乃持去，后不再來。近問滄洲人，無識(shí)之者矣。又景城天齊廟一僧，住持果成之第三弟子，士人敬之，無不稱曰三師父，遂佚其名，果成弟子頗不肖，多散而托缽四方，惟此僧不墜宗風(fēng)，無大剎知客市井氣，亦無法座禪師驕貴氣，戒律精苦，雖千里亦打包徒步，從不乘車馬。先兄晴湖，嘗遇之中途，苦邀同車，終不肯也。官吏至廟，待之禮無加。田夫野老至廟，待之禮不減。多布施，少布施，無布施，待之禮如一。禪誦之余，惟端坐一室，入其廟如無人者，其行事如是焉而已。然里之男婦，無不曰：三師父道行清高。及問其道行安在，清高安在，則茫然不能應(yīng)。其所以感動(dòng)人心，正不知何故矣。嘗以問姚安公，公曰：據(jù)爾所見，有不清不高處耶？無不清不高，即清高矣。爾必欲錫飛杯渡為善知識(shí)耶？此一尼一僧，亦彼法中之獨(dú)行者矣。三師父涅盤不久，其名當(dāng)有人知。俟見鄉(xiāng)試諸孫輩，使歸而詢之廟中。
九州之大，奸盜事無地?zé)o之，亦無日無之，均不為異也。至盜而稍別于盜，究不能不謂之盜，奸而稍別于奸，究不能不謂之奸，斯為異矣。盜而人許遂其盜，奸而人許遂其奸，斯更異矣。乃又相觸立發(fā)，相牽立息，發(fā)如鼎沸，息如電掣，不尤異之異乎？舅氏安公五章言，有中年失偶者，已有子矣，復(fù)買一有夫之婦，幸控制有術(shù)，猶可相安。既而是人死，平日私蓄，悉在此婦手，其子微聞而索之，事無佐證，婦弗承也。后偵知其藏貯處，乃夜中穴壁入室，方開篋攜出，婦覺，大號(hào)有賊，家眾驚起，各持械入，其子倉皇從穴出，迎擊之立踣，即從穴入搜余盜，聞床 下喘息有聲，群呼尚有一賊，共曳出縶縛，比燈至審視，則破額昏仆者其子，床 下乃其故夫也。其子醒后，與婦各執(zhí)一詞，子云子取父財(cái)不為盜，婦云妻歸前夫不為奸，子云前夫可再合而不可私會(huì)，婦云父財(cái)可索取而不可穿窬。互相詬誶，勢(shì)不相下。次日，族黨 密議，謂涉訟兩敗，徒玷門風(fēng)，乃陰為調(diào)停，使盡留金與其子，而聽婦自歸故夫，其難乃平。然已鼓鐘于宮，聲聞?dòng)谕庖?。先叔儀南公曰：此事巧于相值，天也；所以致有此事，則人也。不納此有夫之婦，子何由而盜，婦何由而奸哉。彼所恃者，力能駕馭耳。不知能駕馭于生前，不能駕馭于身后也。